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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教研室主任,廣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小說《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等,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說《行星與記憶》《第二人》以及韓文版小說集《書魚》在海外出版。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賈姆皮特里國際文學獎等數(shù)十個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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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格格不入的究竟是什么

2024531日)


在歐洲出國就跟在中國出省一樣快,很快就進入了比利時的地界。但國家就是國家,不是行省,每個國家的制度差異是非常大的。因此,在歐洲不同國家的穿梭,雖然物理距離上跟在國內出入不同省份差不多,但差異性帶來的收獲是更大的。

比利時面積不大,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被稱為“歐洲的十字路口”。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作為一個人口不算多的國家,卻有三個語言區(qū),即荷蘭語區(qū)、法語區(qū)和德語區(qū),再加上布魯塞爾作為歐盟總部的駐地,移民眾多,英語也是通用語言,四種語言在這里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

我不免在想,在這里生活的人會不會很累呀?是不是每個人都要學會這四種語言呢?不過,與此同時,我也瞬間領悟到為什么這里能成為歐盟的“首都”。歐洲恐怕只有在這里才能找到一種脆弱的平衡。


國民兄聯(lián)系我,說他直接到車站接我。

火車剛剛進站,還沒停穩(wěn),我就看到了他。雖然這是第一次見他,但月臺上只有一個扎個長頭發(fā)的中國男人,充滿了藝術家風范,我立刻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在國內恐怕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享受站內迎接的待遇,但在這里是稀松平常的事。車站幾乎沒有管制,一切全靠自覺。

我拖著行李下車,一看到與我年齡相仿的他親切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們,會有說不完的話。

坐上車,他帶我去酒店。他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布魯塞爾最初是塞納河上的一個小村莊,在中世紀逐漸發(fā)展壯大,比利時獨立后,它被定為首都……”

“你平時兼職做導游嗎?”我問道。

“并不,怎么了?”

“聽上去很專業(yè)?!?/span>

“常有中國朋友來訪,我的時間相對自由,接待次數(shù)多了就熟悉了?!眹裥α似饋?,有些孩子氣。

我們聊起來了,我對他的個人故事非常感興趣。

他太太是高材生,學的是制藥方面的專業(yè),先是在巴黎工作了很長時間,后來才到的布魯塞爾,因為這邊給了更好的待遇。

“在哪個大藥企呀,我看看知不知道?!蔽覇柕?。

“優(yōu)時比,UCB,”國民說,“是一家總部在比利時的藥企,主要研發(fā)治療神經系統(tǒng)和免疫系統(tǒng)疾病的藥。它在中國做了很多年生意,但最近把一些老藥和工廠賣了,以后要專注搞創(chuàng)新藥。他們每年花不少錢搞研發(fā),在全球有好多研發(fā)中心?!?/span>

“比利時的制藥業(yè)是不是特厲害?”

“沒錯,歷史悠久,產業(yè)基礎也很扎實。這里產業(yè)鏈超完善,從研發(fā)藥物、做臨床試驗,到生產、包裝、銷售,啥環(huán)節(jié)都有。像優(yōu)時比、強生旗下的楊森制藥等大公司都在這兒開展業(yè)務,產業(yè)集群很強大。這里還出了保羅·楊森這樣的藥學大師?!?/span>

“那你們入籍比利時了嗎?”

“沒,我太太現(xiàn)在還保留著法國國籍?!?/span>

“你呢?”

“我還是中國籍。”國民靦腆地笑了下。

我很理解,男人的文化認同總是更頑固。

他原來在山東的一家廣播電視臺上班,那個工作各個方面都很適合他,但跟他跑愛情馬拉松的女友一直在國外,在事業(yè)上發(fā)展得更好,他面臨著殘酷的人生選擇題:愛情和固有的生活,必須舍棄一樣。他思考再三,還是選擇了愛情。這個選擇看來是做對了,他們婚后非常幸福,接連生了兩個孩子,現(xiàn)在第三個孩子馬上也要出生了。

“這邊的福利還是非常好的,多生一個孩子,政府會補貼不少錢,所以這方面壓力還好?!眹駠@口氣。

“這不是很好嗎?還嘆啥氣?!?/span>

“但這邊的稅也很高。另外,想把自己的父母接過來,也一直不行?!?/span>

“為什么呢?”

“因為這邊覺得老人家過來已經不能提供什么價值了,反而還會消耗養(yǎng)老金吧,所以不給入籍。沒辦法了,父母每次只能過來住一段時間,而且也不敢久住,如果在這邊看病的話,沒有醫(yī)保那可是天文數(shù)字?!?/span>

“在任何地方生活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蔽蚁肫饑鴥鹊呐笥眩疑齻€孩子的簡直鳳毛麟角,又說,“不過我覺得你的情況已經很好了。”

他點頭稱是。

把我送到酒店后,他就回家忙去了。嚴格地說,他住在另一座城市,離布魯塞爾很近,一座衛(wèi)星城。其實,布魯塞爾本身也并不是很大,他開車過來也就是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半小時可到。他跟我約好了明早見面的時間,他告訴我,明天什么事都推掉了,踏踏實實陪我轉悠一天。我非常感動。



酒店是我自己選的。當時想著要出行方便,便選了車站附近,沒想到我抵達的是南站,而酒店是在北站附近,這完全證明了我的粗疏。不過,北站更靠近市中心,也算是意外收獲。走進房間,讓人感到溫馨,包括頂壁在內的墻上都鋪著毛絨毯子,仿佛動物巢穴一般。

書桌是在獨立的區(qū)域,桌面上還放著書,非常適合像我這樣的人居住。我不由自主地坐在書桌前,開始看書,然后計劃著寫點什么。但我及時清醒了,眼看窗外天色有點轉暗,趕緊去外邊探索才是正事。

走上街頭,才發(fā)現(xiàn)我所置身的是一條主干道,極為筆直。沿著大道極目遠眺,這一路都是上坡,而在坡的最高處、在路的盡頭,居然矗立著一座威嚴的宮殿。這個場景極具震撼力。在這個空間關系里面,宮殿遠遠地牢牢地占據(jù)著視覺上的最高位置,它俯視著俗世的生活。它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這顯然是設計者刻意為之。權力和信仰往往都會被放置在那樣的位置上,如果你在日常生活中忘記了它們,它們就會以這樣的方式來提醒你。

沒走幾步,我忽然覺得不對勁,這里警笛鳴響的頻率非常高,在我的印象中創(chuàng)下了一個新高。我從未在一個城市里聽見過那么密集的警笛聲。此前聽巴黎的朋友說,布魯塞爾的難民問題比巴黎更嚴重,現(xiàn)在我開始有了感性體驗。

警車呼嘯而過,駛向案發(fā)地點,這意味著又有人受到了傷害。大量的難民、移民聚集在這座城市里面。這些移民的來源比較復雜,大致情況是這樣的:北非那邊,像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這些國家,有數(shù)量不少的非法移民;西亞這邊,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這些國家的人,跑來這里是為了躲避國內的亂局;南亞的印度、巴基斯坦,這些人主要是為了經濟,想在布魯塞爾找個好工作;東歐的烏克蘭,跟歐盟挨著,因為俄烏戰(zhàn)爭也跑來了。還有巴爾干地區(qū),像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經過匈牙利等國,也來了布魯塞爾。

這些移民不遠萬里,就是想逃離曾經的苦海,尋找生活的希望。假如他們活得不好,周圍的人也一定會大受影響的。人與人是一個整體,在這種情況下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可我此刻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一個玩具博物館,誰讓這里是藍精靈的故鄉(xiāng)呢?這個動畫片雖然是美國制作的,但它的“創(chuàng)始人”是比利時漫畫家皮埃爾·庫利福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藍精靈出現(xiàn)在中國的電視屏幕上,藍精靈跟格格巫的戰(zhàn)斗從此成為幾代人的童年記憶。弱者打敗惡人的童話,在我心里種下了善的種子。

走過一座很高的金融大樓,進入巷道,到了玩具博物館門口,居然已經關門了。不過,看這個樣子,規(guī)模也不大。

在博物館的門口還矗立著四個集裝箱,我懷疑里面的玩具會不會是從中國運來的,現(xiàn)在全世界大部分玩具都是中國生產的。我曾經在汕頭參加過一次由玩具廠家贊助的文學活動,跟其他作家認真參觀了生產線,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堆滿了可愛的小部件,我心中充滿了感慨,因為我們80后”相對現(xiàn)在的小孩來說,都有一個玩具匱乏的童年,尤其對男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因為男孩子玩玩具太費了,誰有了一輛小汽車模型,大家會一擁而上搶著玩,很快就玩報廢了。我們必須得自己發(fā)明玩具,木材、石塊、鐵釘、紙箱、自行車鏈條等等,都是常見的材料,會被制成“槍炮和坦克”。

當然,我很好奇這里的玩具博物館會怎么布展。布魯塞爾的動漫業(yè)非常發(fā)達,街上有很多精美的涂鴉(太美了,與那不勒斯那種隨意宣泄不同,一看就是專業(yè)人士所為),其中有很多巨型的動漫作品。國民告訴過我,比利時政府大力支持這種街頭創(chuàng)作,甚至還會委托名家來畫。



目標撲空,我就不再設置目標,開始沿著街道隨意走。在某些街道上有一些特別閑散的人員,他會盯著你看,我感到不安全,加快腳步通過。也有些移民不愿意加入那些街頭混混的行列,他們寧愿一個人睡在角落里。有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剛剛路過的金融大廈,有個人睡在大樓轉角的一個凹槽里,仿佛覺得這個凹糟作為裝飾過于夸張,必須要拿身體去平衡一下。

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不大的公園,里邊有些草坪都被踩禿了,讓我想起小時候縣城里的公園。公園里也有噴泉,是盧浮宮噴泉的縮小版。穿過公園,突然眼前一亮,我居然已經來到了王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本這是明天國民兄的任務。

如果從建筑的震撼力來說,這兒完全沒法跟凡爾賽宮相比。只不過,最令人著迷的是,這個王宮是“活”的,不是博物館,是國王上班的地方。

中國人擁有最為悠久的皇權歷史,但對當代中國人來說,那已經成為故事和傳說,面對還在運轉的王宮,我總懷有一種不真實感。

現(xiàn)在的比利時國王叫菲利普,1960年出生,是比利時王室的第七位君主。2013年,他的父親阿爾貝二世因健康原因退位,他正式登基。雖然國王可以選擇退位,但只要他愿意,也可以終身干下去,直到自己覺得合適的時候交棒。

也許很多人的潛意識中都有一個皇帝夢,但實際上,如果在今天做一個國王,工作會非常繁忙,政府會議、外交接見、社會活動、出訪他國……簡直要團團轉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并沒有說一不二的權力,完全是一種榮譽性的事業(yè)。而皇帝夢的實質其實是說一不二。

不過,皇家?guī)淼臉s譽感還是令人著迷的,那遠遠超越了權力。



布魯塞爾盛產啤酒,在這里怎么能不喝點啤酒呢?本來因為痛風,我一直對啤酒敬而遠之,但此刻,所有的顧慮都被微風吹散了。我坐在街邊的一家小餐館里,周圍的人都在愜意地舉杯,金色的泡沫在陽光下翻騰,綻放,然后破碎。在這一瞬間,我恍然覺得,來這里的意義,也許就是為了一杯好酒。

這家餐館竟然提供許多亞洲美食,于是我點了一份牛肉米粉,溫熱的湯汁安撫了我的中國胃。隨后,我又嘗了比利時原產的華夫餅,外皮酥脆,內里松軟,搭配香濃的巧克力醬,一口下去,感覺自己也隨之融化了。

來之前,朋友特意推薦我試試西弗萊特倫12W12),這款啤酒由修道院的僧侶手工釀造,未經過濾和高溫消毒,在瓶中完成二次發(fā)酵,產量極為有限,被譽為“啤酒中的拉菲”,據(jù)說不容易買到;但我在這家餐廳的菜單上看到它赫然在列,便毫不猶豫地點了一杯。很快,酒就端上來了,酒體呈深棕色,聞起來有焦糖、堅果和一種復雜的氣息,喝起來醇厚順滑,苦味和甜味搭配得剛剛好。我不是酒精愛好者,對于啤酒尤其沒有研究,不排除所謂好喝是來自心理暗示。

喝著酒,我看向街對面的小巷,陽光強烈,模糊了我的視線,隱約看到巷子拐角處藏著一座教堂。忽然,出乎我意料的是,從光暈里走出來一個人,仔細一看,還是一個年輕的中國男子,對,一定是,那種氣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是如此的瘦弱,肩膀耷拉著,背有些微駝,原本合身的衣服卻顯得如此寬大。他不急不緩地走過來,從我面前經過,對我這個同胞視而不見,對任何事物也表現(xiàn)得毫無留戀,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街角。我震驚于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仿佛不用看任何東西,只憑本能在行走。

他的樣子讓我久久揮之不去。不知道為什么,他跟周圍的環(huán)境是如此格格不入,我聯(lián)想到自己:不知道別人看我,是不是也跟這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呢?我不知道,也許一樣是。那格格不入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無法忘記他的疲憊和迷茫,以及他那沉重的步伐。我喝完酒,向賓館走去。我盡量走得快一些,用力一些,想要從他的形象中掙脫出來。我路過了布魯塞爾北站附近,這會兒已是夜晚,移民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盯著我。路邊是一家色情影院(在這里是合法的,但很難理解,在信息時代還有這種東西),一位黑人大叔非要坐在門口安營扎寨,白人老板出來一直斥責他,但效果并不理想。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必須得穿過一個深邃的橋洞才能到酒店,可是身后跟著幾個人,我不由緊張起來,越走越快,幾乎是跑了。

回到房間之后,有一種深深的疲憊感,緊張會消耗更多的能量。洗澡,休息了一會兒,那種疲憊感轉變成了孤獨感。我一邊讀書,一邊感到自己深陷時空的軟墊,那種松軟讓你覺得舒服,卻要費很大力氣才能站起來。

窗外,又傳來警車的呼嘯聲。

我在這種聲音中開始思考我讀過哪些比利時文學作品。我居然一時想不到,便在網上搜索,看了很多目錄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兩位熟悉的作家,竟然還是我比較熟悉的:一個是阿梅麗·諾冬,一個是讓-菲利普·圖森。我以前一直以為這兩位是法國作家,其實他們是比利時的法語作家,因此,你得承認,法語在文學上的影響力確實比荷蘭語大。

阿梅麗·諾冬出生在日本,因為他父親是比利時外交官。后來她回到了布魯塞爾,一直生活在這里。她的書被翻譯成好多種語言,包括中文,在國際上頗有影響?!段绾笏狞c》和《瘋狂諾貝爾》應該是她的代表作,在幽默中洞見人性。我尤其喜歡《午后四點》,它有著極為荒誕的表現(xiàn)力,將人與人之間互相渴望又相互厭棄的糾葛刻畫得入木三分。

-菲利普·圖森出生在布魯塞爾,他的《浴室》和《奔跑》等在國內文學界的知名度很高。他走的是法國新小說的路子,細節(jié)極為綿密。我喜歡他小說中的節(jié)奏感,正如“奔跑”這個標題,小說中的句子催促句子,段落催促段落,如河流奔淌,最終構成一篇作品。雖然我讀的是翻譯作品,但依然能體會到那種“帶勁兒”的感覺。我最早看到他的小說,是在中山大學旁邊的博爾赫斯書店(現(xiàn)在已經搬走了),書店老板是藝術家陳侗,他策劃了一大套名為“實驗藝術叢書”的白皮書,曾刷新了很多中國人的文藝觀念。我有些傷感起來,很懷念那樣的時代。今天人們不會再對任何文藝觀念懷抱那樣濃厚的興趣,人們把激情與夢想全都寄托在機器身上。

因為文學,一個人可以迅速化解對異國他鄉(xiāng)的陌生感。電影、歌曲,讓人們可以直觀地了解另一個地方,但不一樣的長相,不一樣的語言,反而讓人們愈加感到陌生。而在文學中,只因為我們看不見彼此,聽不見彼此,我們必須通過精神乃至靈魂去感受,結果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是真的可以理解彼此。




什么是歐洲?

202461日)


國民是個特別守時的人,早早就到了,我們在酒店一起吃早餐,喝咖啡。這是我本次路途中難得的放松時刻。我們年齡相仿,家庭結構相似,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喜歡聽他談論布魯塞爾。他說:“這個國家大約一半的人說法語,一半的人說荷蘭語。說法語的人不說荷蘭語,說荷蘭語的人還是得學一學法語?!蔽衣犞胄?,覺得跟相聲似的。他繼續(xù)說:“有一天晚上,在電視上,一伙說荷蘭語的家伙搞惡作劇,忽然宣布他們獨立了,把整個國家嚇得不輕?!蔽医K于忍不住笑了,笑是因為難以置信——這種事情也能拿來開玩笑?

我們準備出發(fā)。

“密度極大的一天,”他說,“要作好心理準備啊?!?/span>

“我最近天天都浸泡在高密度的溶液里?!蔽覈@息道。

“想看尿尿小孩嗎?”

“那雕塑經常刷視頻看到,沒興趣了,帶我去一些值得看的地方,你認為非看不可的?!?/span>

“行,走吧,去開車?!?/span>

他的車停在路邊,需要在自動計費器里邊繳費,但這個機器還屬于機械時代,需要硬幣,他把褲兜翻了個底朝天,叮叮當當湊了半天才過關,活像在玩老虎機。


我們先到了大廣場,算是布魯塞爾的心臟地帶。它始建于12世紀,最初只是一個簡單的市場。我站在這里,回想著昨晚剛剛學到的知識。當你深入了解比利時的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歐洲的變遷與融合在這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早在羅馬時期,比利時這片土地就是帝國的一部分,屬于高盧。中世紀時,它被劃分為多個封建領地,經濟繁榮,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發(fā)達。15世紀,它成為勃艮第公國的一部分,隨后在哈布斯堡王朝經歷了西班牙和奧地利的交替統(tǒng)治。1794年,法國大革命軍將它并入法國,直至1815年拿破侖戰(zhàn)敗后,它又被并入荷蘭聯(lián)合王國。1830年,這里爆發(fā)了獨立戰(zhàn)爭,荷蘭統(tǒng)治者被推翻,建立了獨立的比利時王國。1831年,比利時制定憲法,確立君主立憲制,利奧波德一世成為首位國王。

我在這里不厭其煩地羅列時間,是因為這可以讓我們對比利時的歷史斷裂地帶一目了然。在它獨立之前,曾被眾多歐洲大國幾乎輪流占領過;它之所以能夠獨立,完全是保持政治力量均衡的一種結果。

什么是歐洲?歐洲首先是一場漫長的歷史糾纏。

這在布魯塞爾才能看得更清楚,而不是在巴黎或羅馬。


大廣場旁的博物館在辦展覽,正在展出飛機。我有點好奇,便進去觀看,里邊主要展示飛機誕生的早期階段,有形形色色的小飛機,各種小巧的螺旋槳。

從里邊走出來,國民對我說:“不要失望,帶你去看點一般人不知道的?!?/span>

我頓感新奇,緊跟著他走。

他帶我來到了一座羅馬風格的宮殿式建筑前,對我說:“這是人類激情之廟,平時不對公眾開放。”

好家伙,聽這名字,我就能猜到一二。我來的這天顯然也沒有開放,但不妨礙我從門縫中對里邊的內容一覽無遺,我懷疑這原本就是設計者的故意“放水”,讓“有心人”能夠“管中窺豹”般地看到里邊的內容。

我趴在門上向里“偷窺”。

我看到了一座大型浮雕,它名叫《人類激情》,是19世紀末創(chuàng)作的,作者為杰夫·拉姆別克斯。國民說,因為浮雕內容極具爭議,這個激情之廟落成后不久,便被隔板擋住,長期關閉,前些年才對公眾有限開放。

此刻,我看到浮雕中的人物確實都是裸體的,大膽表現(xiàn)了肉體愉悅的各種方式,充分釋放著人類的原始欲望,而且還有暴力的內容,如戰(zhàn)爭、強奸和自殺等。但是,我看的時候沒有感到什么色情,因為我看到浮雕把死神放在最高處,就連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都位于死神下方。我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種絕望,以及在絕望中誕生的迷狂。

離開神秘的禁宮,國民說:“帶你去看一個相當科幻的地標?!?/span>

“實不相瞞,本人近年來倒是寫了不少科幻小說。”

“哪種類型?”

“怎么說呢,說是科幻,其實還是現(xiàn)實?!?/span>

“中國比歐洲科幻吧?”

“確實如此,應用比較快?!?/span>

經過皇宮,宏偉的立面在晨光下顯得威嚴肅穆,展現(xiàn)出典型的歐洲古典風格。然而,車行駛了幾分鐘后,我被一處熟悉的景致牢牢吸引了:那是一個精致的中國庭院。它出現(xiàn)在這里,與西式建筑形成鮮明對比,強烈喚醒人的鄉(xiāng)愁。我很想去看看,國民在附近停下車,說:“這應該也屬于比利時的皇家園林?!?/span>

“沒想到他們對中國這么感興趣?!?/span>

“這倒是真的。比利時的大公主瑪麗亞·勞拉就很喜歡中國文化,她在巴黎東方語言學院學漢語,后來還在上海工作過兩年?!?/span>

看來比利時不僅對古典中國感興趣,也渴望了解今天的中國。

我們走進門,看到房子采用了大量的琉璃瓦,色彩豐富,是鮮明的清代風格。這顯然不是仿制品,而是用真品復建的。旁邊的池塘里倒映著竹影,一座小巧的石橋橫跨其上。這精巧的園林,是 “留白” 與 “意境” 的直觀體現(xiàn),比利時人需要從自己文化溶液中探出腦袋,呼吸一下東方的審美氣息。這是對美學多元性的巨大提醒。此外,更重要的是,只有依靠一把足夠大的“東方尺子”,才能看到一個更清晰的“西方”。反之亦然。

走出庭院,我看到道路的另一側園林里矗立著一座日本塔。塔身的每一層都裝飾著精美的木雕和飛檐,紅色的外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對中國人來說,那是典型的唐代風格,只是尺寸變小了。中國的文化美學,因為迭代次數(shù)太多了,以至于沒法說哪一種才更能代表中國。在這種時刻,中國跟歐洲一樣,都變成了一個復雜的文化概念。



經過這段小插曲后,布魯塞爾的標志性建筑——原子球塔,出現(xiàn)在視野里。

這個建筑極為神奇,高達102米,由九個直徑18米的球體組成,象征著放大了1650億倍的鐵原子晶體結構。這些球體由巨大的鋼管相連,內部設有道路,游客可以在其中穿梭,欣賞不同角度的城市景觀。

原子球塔是為1958年的世界博覽會而建的,由比利時人安德烈·沃特凱恩設計,他是個工程師,這個設計理念代表了他的專業(yè)性。鐵原子的晶體是體心立方結構,以每個鐵原子為中心,都有八個鐵原子包圍,由此形成一個立方體,這代表了當時歐共體的九個成員國關系密切、休戚與共的寓意。

對呀,歐共體,誰還記得這歷史氣息濃郁的詞?類似的詞還有獨聯(lián)體。

說真的,我還蠻喜歡這個建筑的,它有一種科幻感,但這種科幻感明顯不屬于今天,而來自二十世紀??苹盟坪趺鎸Φ氖俏磥恚珜嶋H上,它的時代痕跡要比別的事物都更明顯。人們想象未來的方式,無不是從此刻出發(fā)的。但若此刻發(fā)生了變化,未來的風景就不得不發(fā)生更大的變化。

國民讓我站在球塔前方,為我拍照。我看到腳下的草皮都快被踩沒了,國民解釋說,這是交給移民的工作,但他們總是經驗不足,也不積極維護。

我頭頂是科幻的原子球塔,腳下是稀疏的草坪,這完全是今天世界的縮影。

“你知道吧?世界人口一直在增長,今年已經有82億了?!迸耐暾蘸?,我對國民說。

國民點點頭,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是中國、韓國、日本、歐洲、還有北美的人口都在不斷下降,這意味著其他地區(qū)的人口在增長。那些區(qū)域的人,不僅不善于打理草坪,更沒有能力去實現(xiàn)科幻的未來。未來,這個世界上恐怕也沒那么多的草坪供他們打理了,因為那會兒機器人已經學會了。人類文明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些畸形?生命與資源太不對稱了,那些人以后該怎么辦?我們這些人又該怎么辦?大家都活在焦慮和恐懼中?!?/span>

國民愣了一會兒,露出了厚道的笑容,“都盡量活在當下吧,他們不一定不快樂,我們也不一定快樂,全看心情?!?/span>

“人類看似有著科幻般的未來,但實際上,我們只剩下現(xiàn)在了?!蔽依^續(xù)感慨道。

他點點頭,“現(xiàn)在人的想法太多了,對歷史和未來的看法隨時都在變,只有吃喝拉撒睡的每一天是不變的,只能先過好每一天?!?/span>

“只能如此了?!蔽铱粗@原子塔,越發(fā)有種懷舊的幽情,歐盟的前身歐共體曾經只有九個成員國(更早的時候只有六個成員國),如今歐盟已經有二十多個成員國了,這個數(shù)字以后估計還會增加。我脫口而出:“我們去歐盟總部看看吧,馬上就要進行議會選舉,滿街都是廣告?!?/span>

“這還不簡單?但開車去估計停車有些麻煩,如果走去有點遠?!?/span>

“走吧,我天天在走,快成‘行者’了?!?/span>



走了挺久,其間歇息一次。這時,看到前方有很多道路在維修,國民說那就到了,歐盟總部每年光靠開會也拉動了本地的經濟增長,堪稱“開會經濟”。這個世界上,到處都在開會,開會不一定總能解決什么問題,但開會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象征。

歐盟總部的建筑本身也是一件藝術品,玻璃幕墻吸納著城市的影像。據(jù)說建筑的直線與曲線對比,象征歐盟的法律既有直線的嚴謹,又有曲線的多樣性和創(chuàng)造力。

廣場上飄揚著數(shù)十面藍色的旗幟,風有些大,我的頭發(fā)也跟著旗幟一起飄揚。歐盟大樓經常在電視上見到,因此走在這里竟有種故地重游的感覺。

在廣場一側,有一個人的雕塑,羅伯特·舒曼,我初看還以為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音樂家,但總覺得不可能,停下來仔細研究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同名的人,他是法國政治家,被譽為“歐洲之父”。

我孤陋寡聞,這么重要的人居然都不知道。

他曾擔任法國外交部長,推動了以他名字命名的“舒曼計劃”,從而建立了歐洲煤鋼共同體,為歐盟的誕生鋪平了道路。

他出任了歐洲議會的第一任議長。

簡單了解了一下他的生平,我特別強烈地體會到了人的經歷是如何決定了他的觀念的:舒曼的父親是法國公民,出生于與盧森堡接壤的洛林地區(qū),因此他的母語為盧森堡語。1871年,洛林被德意志帝國兼并,他又變成了德國公民。舒曼的母親出生于盧森堡,和舒曼的父親結婚后取得了德國國籍。舒曼是在盧森堡市出生的,但他出生時的國籍是德國,德語實際上是他的第一語言。他24歲就在柏林拿到了法學博士學位,也屬于天賦異稟。1919年,一戰(zhàn)后,洛林又被劃給了法國,他又成了法國人。法語是他上學之后才開始學習的,因此他的法語永遠都帶著抹不去的口音。很快,二戰(zhàn)爆發(fā),他這時擔任法國議會中阿爾薩斯-洛林小組的組長,一度被蓋世太保逮捕。戰(zhàn)后,他的地位越來越重要,1946年成為財政部部長,1947年擔任法國總理,1948年到1952年,他出任法國外交部長。

作為外交部長的羅伯特·舒曼很想把歐洲各國聯(lián)系在一起。1951418日,幾個國家在巴黎簽了一個條約,成立了歐洲煤鋼共同體。大家都覺得,這是歐洲在政治上朝著更緊密聯(lián)合的方向邁出的重要一步。不過,那時二戰(zhàn)剛結束沒多久,德國和法國的老百姓之間的仇恨還沒有完全消除。所以,舒曼的這個歐洲共同體的想法沒有被大多數(shù)人理解,反而還招致非議,他很無奈,被迫辭職了。

在廣場的展覽導語上,著重列出了他的一句話,譯成中文大意如此:


歐洲不會一蹴而就,也不會按照單一計劃來實現(xiàn)。它將通過具體的成就來建立,這些成就首先創(chuàng)造了事實上的團結。

羅伯特·舒曼

1950年5月9日


如今再看他的這番話,不得不感慨他作為一個政治家的遠見與耐心。

繼續(xù)往前走,忽然看到了美國前總統(tǒng)肯尼迪的畫像,還有兩面殘破的墻體,被裝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內。

這殘破的墻體,應該就是柏林墻吧?看了介紹,果然是:


1961年,柏林墻的建立標志著冷戰(zhàn)時期德國分裂的開始,同時也成了東西方陣營之間緊張關系的象征。柏林墻的倒塌是1989年德國統(tǒng)一進程中的重要里程碑,它象征著冷戰(zhàn)的結束和德國人民對自由的渴望。柏林墻不僅是物理上的隔離,它還代表了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和兩個德國之間日益加深的分歧。


那為什么要把肯尼迪的畫像放在兩面柏林墻之間呢?他對于推動歐盟成立的貢獻是什么?

我好好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要說清楚這個問題,必須提到一件事,那就是“大西洋伙伴關系”。二戰(zhàn)后,歐洲一體化進程非??欤绹税l(fā)現(xiàn),這個新的共同體似乎要將美國邊緣化,這是美國不同意的,美國還需要歐洲和它一起來跟蘇聯(lián)進行冷戰(zhàn)對抗。

肯尼迪政府給德國(西德)施壓,因為德國是戰(zhàn)敗國,必須服從,因此法德和解的《法德條約》,被迫加上了一段強調大西洋聯(lián)盟的重要序言,實際上,這意味著確立了美國對于歐洲的主導地位。

什么是歐洲?如果脫離了美國來談論今天的歐洲,顯然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同時,肯尼迪政府還特別支持英國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利用美英之間的特殊關系,加強對歐洲的掌控。

我瞬間想到,歐盟馬上要進行的這次選舉,是英國脫歐之后的首次,頗受多方關注。

唉,這歷史的詭異與反復,誰又能想到?離開英國的歐盟尚且可以想象,但沒有美國的歐盟是什么樣子的?這非常值得有新的想象。

我繞到這柏林墻的背后,居然看到一個移民用睡袋包裹著自己,睡得很香甜。他,肯尼迪,柏林墻,也許還有我和國民這倆圍觀的中國人,一同構成了耐人尋味的景觀。



如果純粹談論政治,就是如此殘酷,權力的欲望,權力的制衡,權力的流動,權力的失控……因此,“文化政治”這個概念就愈加重要了。在這方面,我對美國批評家杰姆遜的“文化政治”理論很認同:文化里藏著政治,政治也離不開文化。他從馬克思主義出發(fā),把文化看作是一種思想的“加工廠”,認為里面藏著很多我們沒意識到的政治觀念。文化不只是現(xiàn)實的鏡子,還能成為未來的藍圖,帶給我們對更好生活的向往,這正是改變現(xiàn)實的內在力量。這種“烏托邦”式的文化,能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世界,推動社會向前走。

也就是說,文化不僅反映了現(xiàn)狀,也反映了人們的理想。

我之所以說這個,是因為我在廣場上還觀看了一個露天攝影展:比利時攝影師Lieve BlancquaertWe Are Europe (“我們是歐洲人”)。

我詢問了國民,這個攝影師的名字屬于什么語言?怎么讀?他解釋說,Lieve Blancquaert這個名字中的“Lieve”是荷蘭語,意為“親愛的”,通常用作親切的稱呼。而“Blancquaert”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法語姓氏,因為“Blanc”在法語中意為“白色”,“Quart”或“Quaert”可能與“四分之一”有關,這樣的組合在比利時法語區(qū)是常見的姓氏。因此,這個名字可能是一個雙語區(qū)比利時人的名字,生動代表了比利時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

盡管我對這個攝影師并不熟悉,但她拍攝的照片令我印象極深。她走訪了歐洲不同的地區(qū),留下不同人們的面龐,最為標志性的是:照片中所有人的背后都會放置一塊相同的灰黑色背景板,這樣一來,瞬間就讓寫實的照片具備了超現(xiàn)實感。我甚至想起了小時候去老式照相館的那種親切感。背景板在召喚著凝視。凝視現(xiàn)在似乎被污名化了,尤其在性別誤解中。實際上,人們需要凝視與被凝視,在凝視中人們認識了他者,也認識了自我。我凝視著這些陌生的“歐洲人”,先是覺得歐洲的多元化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期,就像中國的多元化也一定超出歐洲人的預期一樣;但慢慢地,隨著對一張張照片的沉浸,我覺得這些“歐洲人”不再陌生,就像我身邊的人,我的鄰居,我的朋友,我的孩子。我再一次忘記了種族的“面具”,來到了人本身的語境中。我想,這肯定也是藝術家想要傳達的吧。

在展覽的最后,有一篇短文,描述了作者在1989119日的經歷:那一天柏林墻倒塌了。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篇短文,翻譯如下:


1989年11月9日,我駕駛著我那輛舊的沃爾沃240前往東柏林。我本應在11月10日為一位著名的東德詩人拍攝肖像,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但那一天,歷史被創(chuàng)造,我永遠不會忘記它的力量。不可能的事情發(fā)生了——墻倒了。

那些日子對我來說是神奇的,是一種純粹的幸福。這與東德人那種感染力極強的興奮情緒有關。我仍然看到成千上萬的人站在墻邊,最終爬上并越過它。沒有人能再阻止這些人了。這是解放。然后還有來自西側人民那無盡的、震耳欲聾的、美麗的掌聲。在二十八年的分離后,人們渴望團聚,渴望擁抱彼此,這種愿望是美妙的,并且被證明是不可阻擋的。我們都相信團結的力量。每個人都只想要一件事:把冷戰(zhàn)拋在身后,真正重新開始。成為一個溫暖而團結的大陸。

那個事件的記憶是我最初開始整個歐洲之旅的動機,這促成了這個攝影項目。這是一次偶然相遇的旅程,我只能通過我自己的主觀鏡頭展示那個廣闊而復雜的歐洲的一小部分。在這27個國家和24種語言中,最重要的是我想聽到、感受到并找出今天仍然讓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東西。同時,我也對這個并不總是團結的聯(lián)盟的脆弱性以及我們孩子的未來感到擔憂。

歐洲看起來確實是個大雜燴,一個混雜體,但對我來說,實際上對許多歐洲人來說:它是我的家。我喜歡這樣說:“我們是歐洲人。”


這是非常誠實的聲音,美好、脆弱與焦慮不可避免地攪拌在一起。暫且不論歐盟現(xiàn)狀如何,僅僅是這種努力超越現(xiàn)代以來不斷強化的“民族-國家”模式,就特別值得欽佩。在我看來,人類必將從視野狹隘的民族主義走向全人類的文化共同體。這個過程是不會一蹴而就的,不知道還要多久,但我堅信,它一定不會比現(xiàn)有的人類文明史更長。人類的文明畢竟是以加速度在進步的。



我和國民坐在不遠處的咖啡館里休息了一會兒。國民說我們不能久坐,他還約了畫家文海,文海會帶我們去參觀比利時皇家美術館。

文海在美術館門口等我們,他戴著白框眼鏡,身著米白色風衣,一看就知道他不僅是藝術家,還是我的同齡人。隨著年歲增長,我格外關注自己的同齡人。他們的不同狀態(tài),都生動地豐富著我對生命的觀察與理解。因為對我來說,自己就是生命本身的參照系。任何的探究,都需要一個參照系。

我的同齡人文海有著我所期待的睿智,他沒有客套,直接就帶我們去展廳參觀。他步伐很快,語速也很快,那種想分享更多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

言語間,我知道他大約是中學畢業(yè)后來比利時皇家美術學院留學,然后選擇留下來,在這期間,他做過很多的事情,終于得以靠藝術來立身?,F(xiàn)在他已經娶妻生子,在布魯塞爾徹底安家落戶了。

他告訴我,這家美術館收藏了從15世紀到20世紀的2萬余件藝術珍品,涵蓋繪畫、雕塑等多種形式。

“但它其實跟拿破侖有關,當時法蘭西帝國盛極一時,拿破侖從歐洲各國掠奪藝術精品,太多了,盧浮宮都放不下了,所以又在布魯塞爾建了一個美術館,把很多藝術品運過來?!?/span>

“原來如此,”我感慨道,“這就是歐洲。”

然后他徑直帶我們來到了雅克-路易·大衛(wèi)的《馬拉之死》面前,感受法國大革命的激蕩。曾看過歷史課本上的小畫,如今真跡在前,必須要好好端詳。



革命家馬拉浸泡在浴缸里,手中仍握著未曾寄出的信件,刀傷裂開如絕望之眼,面容卻帶著一絲平靜。大衛(wèi)的筆觸精細,光影處理恰到好處,使整個畫面充滿了神圣的悲劇感。這不僅僅是一幅肖像畫,更是一段凝固的歷史,一場革命的象征。我感嘆于畫家的表現(xiàn)力,也思索著歷史的無常??傆行┤嗽诖髸r代擁有更大的影響,卻也會付出殘酷的代價。

這時,文海從技法上給我剖析了這幅畫的精妙。他說大衛(wèi)在畫中省略了暴力的血腥場景,馬拉的傷口僅是一道微小的紅痕,讓死亡有了一種寧靜感。

我點點頭,他進而拉我走到畫的近前,讓我仔細看馬拉的胳膊。他說:“那種肌膚的灰黃色就是畫板木材本身的顏色,沒有加其他顏料?!边@個細節(jié)讓我大感震撼。

這一路,也看了一些美術館,但從未有真正的藝術家在身邊這樣細膩地講解,于是,我整個人得以完全放松下來,任他帶領,拓展見識。

在博斯的《圣安東尼的誘惑》面前,他讓我們領略到宗教三聯(lián)畫的寓言魅力,人類跟魔鬼在持續(xù)斗爭,渴望著神的救贖。由此,他又給我們細講了弗拉芒畫派,一路看了倫勃朗,魯本斯,以及老勃魯蓋爾,尼德蘭地區(qū)那樸實而生動的民間世界真是令人向往。

這時,我看到了凡·戴克畫的耶穌會神父德拉法耶的肖像,我之所以記住了被畫者的名字,就是因為這幅畫給我的印象太深了,神父眼神中的光仿佛還在跟我對話,完全如真人一樣。

“太像了?!蔽亦哉Z。

文海聽到后,講了一件他自己的事,再一次予我沖擊。他說自己剛到比利時的時候,因為在國內學的美術,故而基本功很扎實,他對此也感到很自信。但到了布魯塞爾,老師卻告訴他,畫得像不像不重要,關鍵在于觀念和想象力。這讓他當場“石化”,因為這里曾是最講究技巧的地方,他以為在這里會接受更嚴苛的技法訓練,可沒想到的是,這里卻早已放棄了他們曾引以為傲的東西。這才是真正的藝術,是與時俱進的,他不得不打破自己原有的認知,重新開始。

聽完他的話,我很想看看他現(xiàn)在的畫作。我也不免想到,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越來越發(fā)達的當下,所謂“文筆”好壞也不再是文學最重要的了,作家最重要的也是觀念與想象力。你需要更加大膽和極限地去呈現(xiàn)你的主觀宇宙,唯有這樣,才可以抗衡人工智能在寫作模式化方面的突破。

想到這些,我獨自在老勃魯蓋爾的《通天塔》一畫前呆立良久。通天塔就是巴別塔,人類曾經說同樣的語言,因而團結一致,修建了通天之路。眼看這塔就要進入天界,上帝震怒,讓人類分裂成說不同語言的人群,從此,人類再無通天的能力。

人類把人工智能當成是正在修建的通天塔,但實際上,這座塔并不是塔,而是特洛伊木馬,里邊藏著人類為自己制造的上帝。這一次,驚喜不在天界,而就在這塔的內部。


走出古典藝術展廳,旁邊便是馬格里特博物館。我特別喜歡他的奇思妙想,比如那同幅非常著名的畫《圖像的叛逆》:他畫了支煙斗,下面卻寫著“這不是一支煙斗”,以直觀而悖論的方式,探討語言和世界的關系。他就像是美術界的卡夫卡。

“馬格里特呢,1898年出生在比利時的萊塞納。他父親是裁縫,母親是帽商,家里經濟條件還湊合,但他的童年不太幸福。”文海頓了一下,繼續(xù)說,“14歲那年,他母親因為長期抑郁自殺了,投河死的。據(jù)說,他親眼看到母親的遺體被打撈上來,她的臉被衣服遮著。這事對他影響挺大的,他后來的作品里,老是有神秘面具和隱藏面孔,恐怕就來自這種內心創(chuàng)傷?!?/span>

“原來如此,”我忽然想到,“剛剛那些經典大師,不是法國的,就是荷蘭的,很少有比利時的,而馬格里特是地道的比利時人,也證明了比利時獨立后,自身的文化創(chuàng)造開始勃發(fā)。”

“有道理?!蔽暮|c點頭,“馬格里特最適合作家看了,觀念性比較強,你就盡情看吧。”

馬格里特確實是最懂“文學性”的畫家。他畫中的云朵、帽子、蘋果、窗戶,都是尋常之物,但組合在一起,立刻變得奇詭,就像是現(xiàn)實與夢境交匯處的樣子。

在畫作《人類之子》中,一位穿西裝的男子的臉,完全被一顆漂浮的蘋果遮擋,如果從宗教角度解讀,會不會指欲望遮蔽了人們的真面目?也可以簡單地理解:人們是不是總被某些既定的觀念遮擋了真正的視野?這樣的聯(lián)想可以一直持續(xù)下去?!度祟惥硾r》跟《人類之子》異曲同工,畫的風景和窗外風景并置在一起,并完全融合,不僅在暗示真實和虛構根本沒有界限,也讓我們意識到我們的存在是受制于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只是我們深陷主觀,幾乎沒法找到那個主客觀的分界線。

哲學思考和視覺奇觀就這樣在他的畫中變得水乳交融,因此,他的畫不僅是一種藝術風格,更是一種思考世界的方式。

這個博物館是全球最全面的馬格里特展館之一,展示了他各階段作品,從早期到超現(xiàn)實主義經典,再到后期抽象實驗,我竟然就這么毫無預期地與它相遇了——我深感幸運。



這會兒,天色漸晚,國民告訴我,晚上大使館的高參贊還安排了一些本地朋友為我接風洗塵,所以我們現(xiàn)在就得出發(fā)了。我受寵若驚,非常期待。于是,我們“兵分兩路”,文海開自己的車,我繼續(xù)乘坐國民的車,到用餐地點再匯合。

在車上,我向國民感慨,這一天的收獲實在太豐盛了,可國民突然說,可惜沒去看看北約總部。

這時,我再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孤陋寡聞:北約總部也在布魯塞爾。我好歹算個知識分子,居然都沒留意過北約總部在哪兒。也許,我潛意識里一直覺得北約總部必定在美國的五角大樓吧。

“要不現(xiàn)在去看一眼?”我試著說。

“看一眼的時間還是有的。”

國民一腳油門,我們七轉八轉,很快就到了北約總部附近。

“那是北約以前的地方?!表樦鴩竦氖种?,我看到一組老舊的建筑群落,是磚墻結構,“現(xiàn)在搬到了馬路對面?!蔽遗ゎ^再看,是那種再熟悉不過的現(xiàn)代建筑,被藍色玻璃幕墻包圍著。

那是幾組小樓,并不高,相當?shù)驼{隱蔽。如果沒人告訴你,你在車上根本不會留意。但是現(xiàn)在,你知道了它是北約總部,那不起眼的小樓立刻就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我準備下車走近看看,但國民說,就在車上看吧,太近了怕引起誤會,畢竟是軍事重地。也有道理,我就從窗戶縫里往外看,這樣反而更像特工了。特工的觀看,目的性很強,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看了歐盟總部,再看北約總部,才算看清了歐洲?!蔽抑荒苓@么自嘲。


聚餐的地點在一家泰國餐廳。據(jù)國民說,這里的泰國菜館基本上都是中國人開的,其實日本菜、越南菜館大部分也是中國人開的??梢哉f,中國人已經把歐洲的亞洲美食都包辦了。這種變化還是巨大的,中國人確實擅長做餐飲,但過去到歐美都是洗盤子的,現(xiàn)在終于可以當老板,做經營,確實不一樣了。

我們仨到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落座了。

大家把桌子拼成一個長條,圍坐了起來。我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高煒先生,因為他個子非常高,感覺在一米九以上。他是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一直致力于在當?shù)赝茝V中國文化。他首先給我介紹了席間的兩位長者——魏崇明和阮麗明。

魏崇明是比利時華裔第三代,其祖父魏宸組是清末留學生,曾在20世紀初擔任駐比利時公使,并參加了巴黎和會。魏崇明本人則是比利時首位華裔大使,曾歷任比利時駐加蓬(兼駐圣多美和普林西比)、駐韓國(兼駐朝鮮)大使。阮麗明是一位旅比的中國臺灣畫家,自幼拜張大千的入室弟子孫云生為師,專攻國畫。1972年,她前往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攻讀油畫專業(yè),致力于將中西繪畫藝術融合起來。魏崇明與阮麗明兩人一見鐘情,攜手至今。

接下來,高參贊向我介紹了中歐書畫與藝術論壇主席宮元,他也是本晚聚會的實際組織者,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工作,結識了大書法家啟功先生,成為啟功先生的助手之一。他專門送了我一幅他的書法,筆法老辣,功力深厚。

然后是徐志安夫婦,倆人都是上海人。徐先生是根特大學博士,自己創(chuàng)辦了一個軟件公司,他也是旅比華人專業(yè)人士協(xié)會的前主席。據(jù)說他們的兒子很厲害,開發(fā)了自己的軟件,成功后,也創(chuàng)立了公司,成為比利時著名的獨角獸企業(yè),現(xiàn)在即將在美國上市。

還有昱雯,她在大名鼎鼎的葛蘭素史克工作,是我們的同齡人,非常親切。

在布魯塞爾能見到這么多有創(chuàng)造力的華人,我相當開心,跟大家不斷交流著布魯塞爾的一切,直到宴會結束后還意猶未盡。文海邀請我、國民和昱雯再去他的畫室小聚,這是同齡人的聚會,我當然求之不得。


文海的畫室到了,有自己的庭院,濃郁的中式風格。在這里從事藝術工作,完全可以氣定神閑,但為了這樣一個理想的地方,藝術家不知道要付出和積累多少年。我指的是,藝術家必須要跟這個世界斗智斗勇,才能獲得認同與物質。

我終于看到了他的畫,完全符合我的想象:一種相當現(xiàn)代的藝術想象力在其間流淌。

我們聊著彼此的經歷,同齡人之間的情感特別容易引發(fā)共鳴,越聊越歡快,仿佛已認識很久。遇到知己要喝酒,我自然更想喝比利時的啤酒,但文海除了啤酒,還買回來了伏特加??催@個樣子,他是擔心啤酒的度數(shù)不能讓我們更盡興。如果有53°的中國白酒,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于是,我索性一邊喝啤酒,一邊喝伏特加。就這樣,在聊天中,我不知不覺喝多了。國民非??孔V,把我送回了酒店,看我進了房間,他才離開。我記得回家路上的經歷,但我不記得我說了什么話,但愿沒有說出什么聳人聽聞的胡話。我靠著最后的意識洗漱了一下,然后癱倒在床上。

在異國他鄉(xiāng),跟一見如故的朋友喝一場酒,多么令人踏實。否則,你只是如風飄過,未曾真正停留。




語言全都融化成了字母

202462日)


昨晚真的喝多了,早上艱難地爬起來,宿醉的難受讓我對早餐沒有任何胃口。我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fā)。原本想著在Uber(優(yōu)步)上叫車是很方便的事,結果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Uber在這里用不了,因為國民一直護送我,我此前沒有測試。這下,我被徹底驚醒了。我直奔前臺退房,順便讓前臺幫我叫的士。還好,的士很快就到了。

到達布魯塞爾南站后,我懵了。我面對的是兩種陌生的語言,荷蘭語和法語交替出現(xiàn),英語像中文一樣稀少,就算有,也完全融化在其中了。英語,法語,荷蘭語,它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字母的不同組合而已。

站內廣播交替播放著法語和荷蘭語,電子屏上跳動的信息像加密符號。攥著車票反復核對,發(fā)現(xiàn)車次編號偏差了一位,所幸終點站明晃晃標著Amsterdam Centraal”(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再不濟,我還是能看懂這個地名。

我本應該從3號口上車,然而進了電梯后,一個黑人小哥告訴我電梯壞了,讓我從旁邊上樓。我走到旁邊,左邊是電動扶梯,右邊是樓梯,我手里提著巨大的行李箱,心里不自覺地認為,一定有扶梯??晌易鎏萆先ブ笳也坏?/span>3號口,只能又下來。我求助了一個看起來像中國人的小伙子,一問真是中國人,我在這方面確實不會錯。他幫著我一起找,最后確認,我只能提著箱子走樓梯。此時,離開車只剩下10分鐘了,我只能獨自拎著行李爬樓梯,然后奔向站臺,突然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只有心臟還被酒精控制著,供血吃力。

上車后,跟巴黎不一樣,沒有黑人小哥幫忙抬行李。行李架已經塞得滿滿當當,我只好把箱子立在廁所旁邊。剛剛坐定,車就開了。雖然這會兒累得快喘不上氣了,但畢竟還是幸運的。

當列車駛出城區(qū),晨霧散盡的佛蘭德平原在窗外舒展,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但這時,劇烈的嘔吐感襲來。因為宿醉和劇烈運動,我居然暈車了。我去了衛(wèi)生間,什么也吐不出來,只得回到座位上,努力忍受強烈的嘔吐感。在旅途中,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包括樂極生悲的這種時刻。

我對面的哥們,看上去應該是歐洲跟中東混血的,戴著大金鏈子,穿著白色的運動鞋,但他這會兒把鞋脫了,跟中國大叔并無不同。他一直捧著手機玩,這個世界很快就只剩下手機了。我想,當腦機接口技術成熟了,人們閉上眼睛就能在腦袋里玩手機了。

唉,如果這時能吃到比利時巧克力就好了。我這會兒才想起來,他們送我的巧克力,還在文海的工作室里呢。我會找時間來取的。




中文核心期刊


目? ?錄
2025年第3期(總第664期)


??
小說驛




徐蒜蒜→金陵春夢(中篇)

舒飛廉→多寶魚(中篇)

袁 ?凌→喪事(中篇)

??
三葉草




?→如何(小說)

榮 ?榮→大青海里的小點滴(散文)

榮 ?榮→當時潮涌,如今潮息(詩歌)

??

從莫斯科到阿姆斯特丹





王威廉→布魯塞爾,因為碎片所以中心

??
西游記




淡巴菰停船暫借問

??
散文隨筆




王單單→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彭 ?程→風中的消息

周 ?湄→吟唱起大母神和莉莉絲的遠古歌謠:安吉拉·卡特的性別敘事

??
詩人自選




陳先發(fā)→棄巢(外十首)

朱 ?朱→別的維納斯(外二首)

黃 ?鵬→世道蒼茫,何人不是自彈自唱(九首)

莊 ?凌→心上的窗戶(組詩)

羅璐瑤→潮水涌至(十首)

??
批評立場




?→多元性、地方感與語言融合:關于《歐陽黔森詩選》

??
視覺人文




張佐香→宋朝的瘦風

王燕 丁心源→龜茲壁畫摹寫者的多維身份認同

——以胡明哲為例



“視覺人文”?宋徽宗?作品賞析、胡明哲?龜茲壁畫摹寫藝術作品展



宋徽宗 -《紅荔山禽圖》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jpg

宋徽宗 -《紅荔山禽圖》?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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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 -《戴勝圖》? 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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